到达最后一县宝应县时,天色已经微微发暗了。
官员们历来不爱下乡,即便下乡也必须排场浩大,但自柳贺任这扬州知府后,下属官员的排场便渐渐改了,毕竟知府大人都不爱人抬轿,知县的排场怎能盖过知府去?
“见过府台大人。”
柳贺刚至宝应县郊,宝应知县已远远来迎了,沿途也有百姓远远看着,只为一睹知府大人的样貌。
“潘知县,本官不是已经嘱咐过,本官来此,不愿惊扰百姓,你带这么多过人来,莫非是觉得本官心中会欢喜?”
柳贺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,却叫潘知县心中无故紧张。
什么叫官威,这就是官威!
柳贺初来扬州时,潘知县已与他打过交道,他初时只觉柳贺这位新任司马干事勤勉,样貌倒是年轻瘦弱,看着不是谢知府那等威严十足的官员。
但柳贺在扬州府中扎根后,潘知县方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,官威不在于官员样貌是否威严,而是他行事是否令人打心眼里感到畏惧。
谢知府在时,扬州
府诸事多要看盐运司衙门脸色,底下的州县官员也各有盘算,可眼下,柳贺将扬州府这一亩三分地治得如铁桶一般,旁人轻易插手不得。
潘知县连忙解释:“府台,都是百姓们知晓府台要来,主动在道边等候。”
潘知县心中也是感慨,以往这大雪的天气,别说是知府亲至,府中便是同知、通判等也极少踏足乡下,潘知县本人也是躲在县衙取暖,除非府衙有要事安排,否则休想他踏出县衙一步。
他知晓柳贺的习性,如何敢安排百姓在柳贺面前唱这一出戏?
任县令几年,这般景象潘知县也是头一回见到。
那是因为,在宝应县百姓的心目中,柳贺的确是个好官。
他替百姓们筑了一条结实的堤坝,高邮湖、宝应湖这两年都未再有灾,他又命宝应县找来熟知水利、农桑事之人,引水灌田,令百姓省去无数心力,收税时,胥吏不敢对百姓恶声恶气,百姓们该交多少粮就是多少粮,百姓家中遇上病灾的,粮有减免,病有医药……
想到这里,潘知县心中也不由激动。
百姓们未必读过几册书,识得几个字,他们成日在田中劳作,每日只盼着有个好收成,纳过粮税后,家中能多买两斤肉,孩子们嘴馋的时候,他们能昂首挺胸地将蜜饯买下来,而不必按着孩子的眼睛让他快些走。
百姓们所求其实很少。
“那便是知府老爷?怎得比县太爷还要小上许多?”
“我家的屋子前年被水冲了,若非知府老爷,新房今年也建不成,家中攒了些银子,明年也能送小二子去社学读书了。”
“知府老爷能一直留在咱们扬州便好了。”
宝应县的百姓不敢凑到柳贺面前说话,只是远远看着,柳贺走近时,他们结结实实给柳贺叩了几个响头。
“知府大人的恩泽,宝应县的百姓都是知晓的。”
据潘知县所知,柳贺的官声在兴化、海陵等地更好,那几片历代都是灶户长居,柳贺打了私盐,又将盐商们狠狠整治过一番后,灶户们的日子比以往好过了许多。
灶籍子弟也能考科举,柳贺便组织县学、盐商等在灶户居住之地兴办社学,延请在地方上素有文名的夫子来教导。
大明开国之初,朝廷对各籍百姓管理严格,商籍、灶籍子弟都不能参加科举,而到了如今,商人掌握了巨大的财富,话语权和地位与国初时不可同日而语,商籍、灶籍子弟都可参加科举。
柳贺的种种做法自是将百姓们的心收买了,加上他为官一向以身作则,他自己不贪,对于手下的官吏,只要能成事,他发放俸禄从不吝啬。
潘知县等人初时并不理解柳贺的所为,后来却也慢慢明白了。
他们不求自己当个如海瑞一般的清官,后世史书中恐怕也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,然而府有府志,县有县志,数百年后,他这一任知县为宝应百姓做过什么,总会有人记住的。
……
柳贺度过了自己在扬州府的又一个年头,到年底时,他将府通判、推官、府、州主官的考评写下,交予南京吏部。
而他自己的评语也将由凤阳巡抚、监察御史等官员写下。
吴桂芳给柳贺的考评是:“三年内肃清魍魉,府库粟可支数年,通识时变,勇于任事,豪杰之致也。”
监察御史则写下:“扬州府百姓能安,盖柳泽远一人之功也,可使其为百官之表率。”
自王焕案后,张九功便被寻了个由头贬至云南,若非徐爌明察,都察院也要因张九功之故狠狠丢一回脸,此次负责考评柳贺的是山东道与浙江道的两位监察御史。
扬州府的变化是一点一滴慢慢显现的,柳贺身处其中未能轻易察觉,反而是作为局外人的吴桂
芳与监察御史看得十分清楚。
两淮盐运上,有柳贺坐镇扬州府,盐商们与官吏都不敢打贩卖私盐的主意,今年收的盐税比前两年充裕许多,银子送至京中,户部尚书殷正茂也闭了嘴。
户部尚书最常用的话术便是“要钱没有要命一条”,银库充裕的感觉着实令人欲罢不能。
考语传至京中,张居正笑道:“当真有说的那么好?”
但对于吴桂芳等人给柳贺的考语,张居正条条道道都细读了。
吴桂芳甚至觉得,柳贺若居庙堂之上“可使为宰相”,而在地方上,他也润一方之土地,护一方之百姓,评价可谓相当之高。
柳贺回京后该处于何位?张居正心中已经有了打算,吴桂芳的考评则更让他坚定了心中所想。
考虑过柳贺的事后,张居正还在思索新送至的盐税银该如何花,就见户部尚书殷正茂匆匆赶来,殷正茂与张居正是同年,私交不错,殷正茂能转为北京户部尚书,也是因张居正提携之故。
“养实兄,何事如此慌张?”
殷正茂在张居正耳边低语两句,张居正目光陡然变得锐利:“当真?”
“叔大兄,此事自然是真。”
柳贺自扬州运来的银子,竟有一半进了天子的私库!
天子年少,此事何人为之自不必多说。
张居正甚至怀疑,扬州盐事所涉恐怕不止武清伯李伟,宫中太后不知是否牵扯其中。
嘉靖以后,天子私库日益膨胀,如今南直隶﹑浙江﹑江西﹑湖广等地的税银,有百万两进了内承运库,原先金花银是内库与户部共用,内库的一部分用于武将俸禄与御用,但实际上,武将俸禄只需十万两,其余均归天子所有。
户部一直缺银,以往金花银中的一半可由户部调配,赈济各方,如今内库比明初时充裕不知凡几,后宫竟还盯上了柳贺自扬州搏来的税银。
柳贺来信时看似轻描淡写,可官场凶险张居正又岂能不知?这银子挣得并不容易。
柳贺收商税时,言官们纷纷上疏,称朝廷不可与民争利。
究竟是何人在与民争利?
银子都去哪了?
离任
二月,春暖花开,运河上一片忙碌景象,柳贺立于码头之上,与府中众官一道看着水景。
自任扬州府官后,柳贺一日比一日繁忙,读书时他尚有空闲欣赏镇江府城中的风光,扬州风景不逊于镇江,柳贺却无暇去看。
即便来到运河边,柳贺也是来为本府商人送行的,是公事,而非私事。
本府商人外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