盐事柳贺原本不打算掺和的,他毕竟是地方官,而食盐可以说是一方经济命脉,又与阁部重臣息息相关,张四维、王崇古与马自强中拉出任何一人,柳贺都得罪不起。
内阁三辅、礼部尚书与刑部尚书,这三人可谓是大明朝举足轻重的人物,若是动了他们的命根子,柳贺恐怕也要被流放到贵州去了。
但这一年来,他案头已查实了数起贩卖私盐案。
盐运司衙门在扬州府城,但扬州下属州县中,盐业以兴化县为主,其余则集中在泰州、盐城等地,私盐的贩卖,主要就是盐场的灶户等私自将盐提取后贩卖给生活贫困的百姓,柳贺查实的都是些小打小闹的案子。
不过在大明朝,律法对贩卖私盐的惩治极重,《大明律》规定,凡贩私盐者,杖一百,徒三年,若有军器者,加一等,诬指平人者加三等,拒捕者斩。(注)
在这一条上甚至没有对贩卖私盐数量的规定,即只要犯了,小犯还是大犯,都是一样的大罪。
但事实上,私盐的贩卖,由灶户而起的毕竟只是少数,私盐的获利主要还是由大户及一些官员获取。
但案子既到了柳贺手里,他又不可能不查实,其实柳贺心中有预感,事情恐怕不是百姓贩卖私盐那般简单,若是涉及到盐事,盐运司衙门那边按理说是不会让柳贺插手半分的,但眼下盐运司衙门却一动未动,似是等着看柳贺反应一般。
他也有些犹豫,就连张居正暂时都未对盐业下手,他贸贸然行动,会不会是嫌自己命太长?
柳贺便喊来了姜通判,令他将近些年府中有关盐税收入的文书、案件等全部拿过来,柳贺从二十年前开始看。
其实自嘉靖年起,民间贩卖私盐的现象就屡禁不止,一方面是因市面上流通的官盐数量少,官府收盐有定数,盐场的产量若是超了,灶户手中自然会留有私盐。
还有一部分则是盐商收盐后却不去官府报税,经过官府文书认定的盐才是官盐,不经认定的则是私盐,嘉靖四十年以后,私盐贩卖的现象越来越严重,这和吏治败坏有关,也因严嵩揽权,任用了鄢懋卿这样的大贪官管盐政。
柳贺看文书极快,不过几日就将涉盐运的文书看完,即便不看文书,柳贺也对扬州府如今盐运上的事宜有些数,他这知府毕竟不是白干的。
他不由叹了口气:“府中怎么都是些麻烦事?”
但柳贺猜,若非扬州府中麻烦事多,张居正也不会将他放到这个位置上。
他甚至会想,张居正打发他来治河,究竟是要他跟着吴桂芳身后学,还是想趁机让他在扬州府转正,完成从过江龙到地头蛇的转变呢?
一国首辅的心思着实难猜,但张居正既让他留下了,不干出点名堂柳贺恐怕也回不了京城。
柳贺正托腮思索,顾为却自院外进来:“府台,京中有信到。”
果然是张居正的密信,柳贺关于商业及清丈田亩的文章都送至京城,算算日子,张居正的回信也差不多该到了。
柳贺展开信,张居正依旧言简意赅,他没说听取柳贺的想法,也没说不听,而是如十万个为什么般,又询问柳贺对开海禁的意见。
柳贺:“……”
首先,他不是百科全书。
堂堂张相,是不是觉得他在扬州知府任上每日闲到没事做?
他很忙的好吗?
想要答案,詹事府少詹事可换。
有何益处
但不管怎样,张居正的来信由不得柳贺不重视。
不夸张地说,满天下的官员如今都渴望得到张相看中,有张居正提拔,官升三级都不是梦。
能得张居正来信的,怎么也算是张居正的“私人”之一。
当然,在朝官员中,将柳贺看作张居正“私人”的仍是极少数,毕竟张居正一脚将柳贺踢去了扬州,对一位翰林来说,这可谓是断人前程的大恶事,因此结成死仇都很有可能。
不过刘台一事,张居正偏偏又采纳了柳贺的提议,实在叫人不明白这一对座师门生究竟是什么情况。
柳贺自己觉得,他与张居正的关系并没有外人想象中那么坏,但亲近是注定亲近不了的,他与张居正彼此心中都有数。
但他在扬州知府任上也的确受了张居正不少照顾,无论是治河还是商税事,若无张居正的支持,柳贺是绝对无法推进下去的。
地位到了张居正这个层级,柳贺不需要他发生支持,他只要不反对就足够了。
柳贺于是又开始分析海运这件事,海运是隆庆朝的一件要事,但自张居正上台后,海运虽未明确遭禁止,事实上却已不再继续开展了。
对于眼下的大明朝来说,海运的重点其实并非与海外国家的贸易,毕竟眼下工业化时代还未开启,即便有海运,走的仍然是朝贡的老一套,能用来贸易的也不过是丝绸、茶叶、陶瓷这些大明特色的产品。
事实上,海运影响最大的是白银。
嘉靖以后,大明朝廷与民间对白银的需求愈发旺盛,朝廷却没有那么多的矿山可供开采,若是开放海运,海外的白银流入,自然会对大明的货币流通产生影响。
柳贺一边写一边叹气,他一个纯粹的计算机专业毕业生,苦读四书五经也就罢了,如今还要为改革及经济政策出谋划策,实在是……帅者多劳啊。
无论如何,张居正既然来问他,那必然也是涉及国计民生的要事,柳贺自然不会随口敷衍纸上谈兵,他的责任同样重大。
这一篇文章,柳贺又是写了数日才将之完成。
……
虽因写文章耽搁了一些时日,但柳贺还是将扬州府中近些年来私盐贩卖的情况给摸了个底,他之前的历任府官,吴桂芳在任时还好一些,的确抓了几个豪强惩治了一番,可其余几位扬州知府皆是抓小放大,百姓与灶户贩私盐,他们必严厉整治,该打板子打板子,该服役的服役,但对大户贩卖私盐的情形却是能放过则放过。
当然,这是地方官员的通病,柳贺即便有想法却也无法指责。
他是翰林官出身,是当今首辅门生,又任过帝王师,地方士绅若是对他动手,天子及内阁都不会轻易放过,毕竟大明朝也是有陈谨这位状元的先例在的。
先前曹大章状告盐商,即便盐商无错,曹大章官声也差,可曹大章的结果是被贬为民,那盐商却是倾家荡产,求告无门。
其余官员没有柳贺这样的后台支撑,地方盐商的势力又强大,官员若性子软些,很大可能会选择同流合污。
柳贺方命人去查实情况,那一厢,新任的府通判彭烈便来访:“府台大人可欲整饬盐事?”
彭烈是浙江湖州人,原先的程通判在养济院实在干不下去,加上柳贺挖出了他任钱粮通判时的许多过失,他便被贬了官,去山东某县任县丞去了。
从风光无限的府通判到八品县丞,其中滋味自然难言,可程通判自柳贺上任时便和柳贺不是一条心,柳贺还查出,他上任时,程通判还将府中商定的要事出卖给了士绅,这柳贺自然更不能容。
程通判被贬了官,彭烈便接了他的职。
一府通判负责的往
往是钱粮、田税、水利,诉讼等事,府中钱粮之事如今交给了姜通判,彭通判便辅佐柳贺管河、海、水利之事。
刘同知如今已经半退不退,柳贺也不愿令他一个退归之人牵扯进麻烦事,府中要是如今都归柳贺、彭、姜二位通判在管。
彭烈这般来问,柳贺心中已有不悦,盐运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