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此之外,也要防止藩王拼命生,大明朝也是有那种一生便是几十个的藩王,仅是他一人的子嗣所领的俸禄便是一个天文数字。
但柳贺觉得,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,能起到一些作用,但对于宗藩的扩张并没有太大的遏制作用,除非每一个藩王都活到固定的年纪。
《道德经》早已道明了真相——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
这只是柳贺促狭的想法罢了。
削藩,一方面要从遏制宗藩人数入手,另一方面,也要减少宗室就藩的田亩金银,嘉靖朝时一边削藩,一边让景王就藩时剥夺了湖广大量的田地,这般做法,其他藩王又如何能服气?
若要削藩,就得从皇帝这边动手,若是连亲王就藩都能削的话,朝廷在对其他藩王动手时也能多些底气。
家事
“部堂大人,天色已晚,您可要用饭?”
柳贺一抬眼,只见蜡烛已被他用了一半,门外静悄悄的,想必其他官员已经放衙了。
他一摸肚子,的确有些饿了,便道:“用一些吧,清淡一点即可。”
为官数年,读书时苦寒的生活已离柳贺越来越远,他日子过得愈发养尊处优,肉吃多了都觉得腻。
年少在丁氏族学求学时,他何曾想过会有今日?
衙门书吏领了命去,很快便呈上了晚饭,是一碗清粥与两块糯米糕,小菜很精致,咸甜适中,柳贺喝完粥,又吃了糕,只觉精神更足了。
礼部是有自己的小厨房的,主要是占了下辖精膳司的便宜,官员若有当值晚了的,可以在小厨房用上一餐。
精膳司按规矩该由柳贺分管,但因柳贺事务繁忙,目前仍由姚弘谟兼着,精膳司掌的是燕飨廪饩牲牢事务,燕飨即酒膳,廪饩则是监生的廪补,至于牲牢,指的是祭祀用的牲口。
精膳司在礼部四司中排名最末,看似清闲,事务其实不少。
自去年推行清丈田亩之法以来,各地报上来的田亩都有所增长,若无意外的话,今夏的夏税应当能比往年多收一些,不过眼下也只有清丈田亩之策在认真施行,一条鞭法的配套还未到位,银子多了,精膳司的压力也能减缓一些。
廪饩一项就所费非凡,放在以往,官员们都得勒紧裤带过日子,国子生的俸禄更是难以保障,因而常有国子生来礼部找事。
六部之中,礼部的确是最缺钱的,花销多,进项却少,唯一能称得上进项的,恐怕也只有教坊司的皮肉钱。
吃过饭,柳贺继续集中精力写文章,他主要从几个角度来考虑削藩之事:
一是就藩,亲王就藩所耗财力、物力、人力巨大,要建府,要养活人口,藩王又大多贪得无厌,需要一省百姓供养。
二是怎么削,汉武帝时实行推恩令,将诸侯的土地越削越少,减少诸侯的势力范围,但大明的情形与汉朝时并不等同,藩王本质上是没有土地与兵权的,要削的话,一是可以降等,如今大明藩王有八等,在柳贺看来,八等着实有些多了,改成六等以下恐怕能稍稍减缓一些压力。
但这种做法,宗室的反对声必然巨大。
还有一种,便是效仿嘉靖朝时的做法,嘉靖朝时,令宗室男丁十五岁方可领俸禄,这就平白省了五年的俸禄,然而宗室子弟养尊处优,长寿者众多,只限制起始时间恐怕也有难度,不若效仿后世退休的理论去执行。
除此之外,需得让宗室有事可做,这藩一旦削了,宗室那般多人生存又该怎么办?
他在这里忙碌削藩的事,回头宗室到天子那边去告状哭诉,事情或许又会不了了之。
大明朝的许多政策都是这般哭没的。
柳贺眉头渐渐皱起,他脑海中一边想着削藩的种种事宜,一边又将自己方才所想之事批驳掉,这事要做,但下手还需和缓一些,藩王们虽无武力,可谁也不能保证宁王朱宸濠之事不复起。
蜡烛燃尽了,柳贺重新点好烛,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。
此刻万籁俱寂,柳贺大脑也分外清醒,他将自己所书条条道道整理了一遍,重新写在纸上,一页接着一页,不知不觉,他竟写了厚厚一沓。
写完时,柳贺深深叹了一口气,只觉全身精力都消耗干净了,方才分明用过饭,这会又饿了。
柳贺看了眼漏刻,已是寅时了,再过些时候天恐怕就要亮了,他简单收拾了一下,便睡了下来,作为礼部右侍郎,柳贺与潘晟、姚弘谟在衙门里都有小床,三人都肩负着职守之责,若是深夜内阁或天子有急务,礼部须得有人处理。
……
到第二日上午,柳贺才回了一趟家。
他昨晚已派人和杨尧说过,到家后,柳贺仍觉得困意止不住,本想着眯一会儿,谁知刚躺下就睡了。
柳贺醒来时,就见妙妙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盯着自己看:“爹,你醒了?”
妙妙越长大就越像杨尧,纪娘子对此十分庆幸,觉得女孩家像杨尧更好看一些。
柳贺对自己的长相还是很有自信的,虽然没有张居正那么帅,但是和丑字绝对搭不上边,但……他也不得不承认,妙妙像杨尧更好看一些。
柳贺穿好衣服和妙妙一起玩了会,就见杨尧从屋外进来,神色似是有些严肃。
两人夫妻多年,柳贺早已能从杨尧的表情中看出她的心情,杨尧叫侍女带着妙妙出去玩,自己则看向柳贺:“相公,家里来了信,孙夫子过世了。”
柳贺动作顿住了。
过了半晌,他眼睛微动:“夫子已过了古稀之年,只是这一日比我想象中早了些。“
他在扬州时,孙夫子的身体已不大好,柳贺已经做好了这一日会来的心理准备,只是这一日乍然到时,他仍是有些……难过。
孙夫子教导他的时间其实并不长,可若非孙夫子引路,他恐怕连如何读书都不知晓,无论是他日夜苦读奔赴科场之时,还是他任官之时,孙夫子都在用行动教导柳贺,何为有德君子。
这一刻,柳贺已忘记了自己任京官三品的喜悦,思绪仿佛回到了年少时。
第一次与孙夫子会面和最后一次与孙夫子会面是截然不同的情景,他官是越当越大了,却也离故乡越来越远。
柳贺轻声道:“嘱托家里人将师娘照顾好,我能为夫子做的只有这些了。”
杨尧将家信递给柳贺,柳贺拆了信,原本情绪还能稳住,待读过一遍信之后,柳贺手都微微发着颤。
信是以纪娘子的口吻写的,信中说,柳贺回京的这一年,孙夫子早已不认得人,情况一日比一日更糟,可他临去世前,像是提前预知了自己寿数将至,三叔带着平哥来看他时,他似是将平哥认成了少年时的柳贺,凶巴巴地对着平哥吼:“你读书便读书,带这些礼来做什么?若钱不够,我这边还存着一些。”
柳贺终于没控制住眼泪。
他从不觉得自己能走到今日是靠自己的本事,他能走到今日,也有运道使然。
年少时纪娘子自己活得清贫,却能咬牙让他读书,孙夫子、丁先生等人都是毫无保留地给予他指导,对他来说,孙夫子就像他的祖父一般,他从夫子身上学到的不仅是文章,也有做人的品德。
柳贺在一旁沉郁了许久,杨尧一直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。
柳贺任官后愈发内敛,杨尧也知他肩头扛着重任,可柳贺在家中始终是温和的相公与父亲,杨尧也有许多年没见过他这般难受了。
今日见柳贺疲倦,她先让柳贺睡了一觉,待他睡醒才告知他这个消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