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报告给晏邰大听的时候,他都表现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。眉心微皱,语气微扬,彷彿每一句我说出来的话都在抽他的痛觉神经。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的表达方式有误,但我看其他同事的报告方式其实和我相差无几。然而,晏邰大在听其他人报告的时候都是慈眉善目的。对于这样的落差我并不感到失落,本来我就是新加入这个团队的工程师,跟新老闆有段磨合期也是非常正常的事。就像是移植到一个新身体的器官,大脑与这个新器官也是需要一段时间来建立新的连结。但情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过去而好转。晏邰大的态度一天比一天还要来得不耐烦,甚至到后面我讲话的时候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。我的自信心与工程上的判断力正在一点一点地降低。我一直在反覆思考:「问题的癥结点到底在哪里?现在的我,好像是正在被这个身体的免疫细胞攻击的新器官。甚至不是器官,反倒像是一颗恶性肿瘤。这个身体的大脑正想尽办法想把我逐出这个身体。彷彿我在这个身体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祸害。」不仅仅是早晨交接时不耐烦的脸部表情或者是轻视我的态度,就连我每一封寄出去的信都会被他回信质疑我信中所写的内容。随着他回信中的字体愈来愈大,愈来愈粗,愈来愈多彩,我的自信心也开始分崩离析。对与错的分界线变得模糊。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。我向同课的同事询问,他们也不晓得为什么晏邰大对我会採用这样的态度。我开始变得消极,变得负面。我跟别人抱怨,但他们都觉得晏邰大可是出了名的好老闆,我实在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。在这间公司,消息传得可是很快的。我被晏邰大针对的事很快就扩散到了整个部门,甚至跨部门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。我变成了别人茶馀饭后的话题。没有人会同情我,毕竟晏邰大可是这里出了名的好老闆。问题一定是在我身上,不会是老闆的问题。
&esp;&esp;终于有一天,我受不了了。我传了一则讯息给晏邰大,「老闆,请问我可以跟您谈谈吗?」我记得那一天是礼拜五下午。本应该是充满欢乐的下午茶时段,一边吃着脆皮炸鸡,一边期待着週末的到来。但当时的我却是处于最为绝望的时刻。以前在头尚覷底下是整个课大家一起绝望,至少还有个寄託。但现在是我一个人绝望,没有人可以分担我的苦,毕竟晏邰大可是出了名的好老闆。过了几分鐘,他回了我的讯息,「现在过来我这里。」我一步一步走过去,每一步都是如此地艰难。我从来没有被一个人讨厌针对到这种程度。我的心跳得好快,心想:「都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,我今天一定要知道原因。最惨也不过就是离职,我没什么好失去的。别怕!」在进入他的小隔间前,我在心中默念了三次「不惊、不怖、不畏」。然后,走了进去。他在他的位子上用电脑,没抬头,眼睛也没看我一眼,说:「坐下。」此时我心中的恐惧与无奈转为愤怒,但我试图用理智将满腔的怒火压了下来。我跟他直球对决,我说:「老闆,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?我想知道原因。知道原因之后我可以试着改变,找到你我都可以感到舒服的相处模式。」他回说:「你想不想换课?我觉得你无法胜任你现在的工作。你想要的话可以换到你来之前的那个课,就是回到头尚覷底下。」我愣了一愣,还在试图思考他的回话。我心想:「换课?又要换课?他这样是放弃与我沟通吗?直接放弃?连试都不愿意一试?」我听到他这样回话时就知道不用谈了。他已心死,我也已心死。我回说:「好,我换课。」说完,起身,正眼也没瞧他一眼,离开。
&esp;&esp;于是,我又回到了头尚覷底下。一样的同事,一样的会议室,一样的紧凑与焦虑。突然觉得长时间在会议室里工作也没什么不好。好或不好,是比较出来的。有一天,有颗头突然从我萤幕的右下角跳了出来,是我们课的一位资深学长。他传讯息跟我说:「其实你能回到这里有一部分是头尚覷在这当中出力的。当时他很不愿意将你丢到晏邰大那儿,但没办法,晏邰大底下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。当他知道你被晏邰大针对的时候,他就想把你弄回来。你被晏邰大针对这件事人尽皆知,甚至连带着大老闆们都知道了。两个部门的大老闆商量好,最终决定还是让你回到头尚覷底下。」看到这里,我决定走出会议室冷静一下。我一直走,一直走,走到那一片大落地窗前。我望向远方,思绪混乱,心想:「是头尚覷把我救出晏邰大的牢坑。我被大家公认最好的老闆厌恶,却被大家公认最雷的老闆喜欢。」好,厌恶,雷,喜欢。如果把字面上的主观意思抽掉,这四组文字的本质会不会是一样的?我认为晏邰大好其实是因为大家说他好,觉得头尚覷雷是因为大家说他雷。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从来就不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。「好」与「雷」应该是要自己去用心感受然后判断的。从小受的理知教育总是要求我快速选择一个结论,得到这个结论之后很开心,却也渐渐失去感觉的能力,最后变成了一个盲从的人。我站在窗前,觉得自己很可笑。可笑自己的偽善,可笑自己的虚假,可笑自己在面对真正的生命功课前的无能与无知。这时,我用眼角馀光注意到有一位清洁阿姨要来打扫我所站的这块区域。正当我转身要走回课所在的会议室时,与她交错而过的我听到微弱的两个字,「goeast」。
&esp;&esp;工厂从一早我刚踏进去的时候上上下下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。一通过金属闸门进入厂区后,一路上到办公室的气氛热闹欢腾。我刻意走到大门口,红布条早已高高掛起。入口处的柜檯接待人员精神抖擞地站着,腰背挺直,一刻也不敢放松。她们个个衣冠楚楚,看得出来为了今天不知道用熨斗将衣服烫了多少遍,一点衣皱都没有。除了红布条与接待人员,大门口还站着几位高挑挺拔西装笔挺的人,看得出来是保鑣之类的人物。整个空间瀰漫着一丝丝若有似无的紧绷感。我回头走回办公室。早上十点一到,我们就被头尚覷赶出会议室。当我回到我的座位放笔电时,整个办公室的人已经离开了一大半。我跟随着人潮一路往下,手扶梯上全是人。大家的脸上都流露出兴奋之情。好不容易挤到门口,我伸长脖子看。看到门口外一辆接着一辆的黑头车鱼贯而入。每停一辆就下来一位穿着正式西装的人,气势凛然地走进大门,站在一进入口左方的一小方空地上等着。每一位新加入的人都会跟早先一步站在那个空地上的人握手寒喧,相视而笑,彷彿遇见了许久未见的朋友。在场观看的人持续鼓噪,每一个人都有各自来此的目的。有些人把今天看得十分重要,早早就来现场卡位并反反覆覆地演练等一下的欢呼台词;有些人单纯爱凑热闹,抱持着不看白不看的心态,反正可以不用工作一段时间,何乐而不为呢?在一片喧哗吵闹声中时不时就有人高喊:「再五分鐘就到了!」一连喊了好几次,时间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。这时,一辆黑色rcedes-aybach缓缓驶入。警卫室中执勤的警卫出来敬礼致意。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。车子开得好慢,整场的呼吸都屏在那儿。当车子终于停在大门口时,那一群原先站在空地处的人全部涌了上去,分成两列平行地站在入口处。司机下车开车门。首先下车的是一位女子,胸前佩戴的象牙白珍珠项鍊与其身穿的嫩粉色套装相得益彰。虽然有画淡妆,但看得出妆底下的容光焕发,可见平时里保养得当。她亲切可人,进入大厅时脸上掛了个大大的笑容。全场放声尖叫,高喊着:「创办人夫人,我们爱您!」她很有礼貌地向着大眾挥手致意,表达她的感谢之情。但此时的我根本没在看她,我在看她手上拎着的那个白色togo玫瑰金釦birk25,上面的把手还细緻地用丝巾缠绕。我看着那个包,看得出神。但我的思绪又被全场更激昂的尖叫声拉回了现实。从车子另一边下来的是一位老先生,穿